陨天之诗
第二卷 白鸟初鸣
第十二章
晚饭时间过后，夜色很快降临，没过多久荧河祭开始了。根据阿隆和汉斯聊天时所了解的情况，往年的荧河祭说是祭典，更像是一种仪式。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到荧河边，先由事先挑选的十来人击响意为挽回思念之人的鼓乐，再由众人在河面上放离写有思念之人名字的河灯。荧河在距离村庄一段距离后拐了一个弯，据说之后就那样直直通往浮空岛外围，如果河灯从视野消失前都没有被河水的湍流和暗礁打翻，那即代表思念的人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边。
“听说在往年，如果谁家的河灯不幸翻倒熄灭，那家人可是会忍不住当场哭出声呢。”我坐在岸边一块厚厚的大石板上，阿隆则坐在我身侧，他的语调似乎有种感叹的情愫在里面。
就在他说这话的两分钟前，有几个不认识的孩子给我们也送来了两盏河灯。村里的人现在对我们非常客气，他们似乎通过阿隆知道了我喜欢安静的环境，特意将荧河边这块人相对稀少的地方安排给了我们。
现在我和他各自放离的两盏河灯正相伴着向下游缓缓漂行。经过一片水流较急的水域时，我的河灯晃了起来，随后和周围别家的一盏河灯同时翻倒在水里，灯火也随之熄灭。我轻轻啊了一声，耳朵里却听到了来自不远处的笑声。转回头，视野里出现了并不认识的一家三口，三人中的父亲把儿子扛在肩上，和站在旁边的年轻母亲一齐欢愉地笑着，熄掉的河灯应该是他们家的了。
在思念之人就在身边的当下，河灯的熄灭并不会带来悲伤，反倒激起欢快的波纹。然而这对于我同样适用吗？我在心里这么问着。
“怎么了？河灯里有写着谁的名字吗？”阿隆的声音突然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将视线的焦点拉回到阿隆身上，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我淡淡应道。
“听到这个回答可真欣慰，”阿隆抬了抬嘴角扯起一个微笑，也不知这是他的真实反应还是刻意为之，“要是知道自己的雷亚利安在和自己缔结契约前心里就驻进了别人，我今晚一定会难过得睡不着觉的。”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了种想要去相信这话的想法。我低下头纠结着，可马上又想到了刚才翻倒的河灯。想说的话是藏在心里还是道出于口，既然我将之交给了河灯帮我做选择，现在便该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阿隆。”我抬起头，仰脸朝上望着近在身边的他的脸，缓缓地说：
“我不是瑟璃儿。”
黑发男子表情里的释然只有那么一瞬，再跟着便回归了之前似乎有那么些兴致，却又始终带着平和的微笑让人有些琢磨不透的样子。我没有从他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的惊讶，这说明他在之前已经察觉到了这点，不，应该说从之前的细节里我多多少少能感觉出他已经有所察觉，现在的情况只是我把两人间心照不宣的事提上来了而已。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嗯……”阿隆视线移向并无一物的虚空，又马上转回来向我微微一笑，“应该是你从幼年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后吧。”
那么早么？我不由将思绪拉到了那个时候。
“没忘记我当时说过的话吧？”
“嗯……”
阿隆娓娓解释道：“虽然我和瑟璃儿在现实世界认识的时间也很短，不过我多少能猜到她的行为模式是什么样的。在你给我包扎的时候我就在想，瑟璃儿是不会带着一脸淡然的表情为我做这些事的吧。另外，和那个星形机械战斗时你相当果敢，对于诗魔法也运用纯熟，很难想象苏醒后的大部分时间一直待在疗养地的瑟璃儿能做到这点。”
阿隆的声音顿了顿，他的笑容淡下去，表情显得稍微认真起来。
“当然，单凭这些细节还不能得出有信服力的结论，说有疑问或许更贴切一些。我一直认为足够多且准确的线索才是做出正确推断的基石，然而遗憾的是我在别的方面还好，对精神领域的事确实知之甚少，所以之后的时间我也只是在暗中找找线索而已。”
“那么现在你有答案了吗？”我问着眼前的男子。
“只有一部分。”阿隆用平和的语气回答。
“比如？”
“比如，瑟璃儿并不是普通的雷亚利安，她很特殊。”
我没有表现出肯定或否定，继续追问：“还有呢？”
“她和辉之迹有关联。”
“还有呢？”
阿隆苦笑起来：“我又不是先知，什么都知道。好吧，非要说的话，还有一些让我在意的东西，然而那些东西并不能推测出有价值的信息，我也就没深入去想了，你要听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事实上我只想知道阿隆的思维在朝哪个方向发散就足够，因为它决定了接下来我会告诉阿隆哪些事实。我垂下眼帘，视野里阿隆正坐在我身旁非常近的地方，即便没有看着他我也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他在等着我的答案。
微吸一口气，我抬头对上阿隆的目光，缓缓地说：“我先说结论好了。现在的瑟璃儿，并没有丝毫想接纳你的念头。”
确确实实的，话说出口的短时间内，我在阿隆眼里看到了混杂着失落与失望的神情。只不过那神情很快就被苦笑掩盖了过去：“怎么说呢，还没告白就被拒绝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
阿隆很快恢复到了先前一脸平和的状态，我在心中赞美了一下他的表现，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你应该也知道了，瑟璃儿对她的制造者，拉赛尔·费尔蓝德教授抱有强烈的思念，究其原因，是因为她和她的姐姐们不同，自苏醒开始就从未亲眼见过自己的制造者。但你知道这种思念有多强烈吗？它与其说是思念，倒不如说已经是一种执念了。不知道发布会上瑟璃儿拒绝所有想和她缔结契约的骑士时你是否在场，那个时候的瑟璃儿已经是万念俱灰，不抱有能见到自己制造者的状态了。”
阿隆声音微微惊异地说：“难怪库拉丝对我说，只要告诉瑟璃儿能带她去找那位教授这话，和她缔结契约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我点了点头：“库拉丝和保守派关系密切，从瑟璃儿被送到疗养地后她应该一直在暗中观察瑟璃儿的状况，后来又策划了劫持事件，知道瑟璃儿的想法并不奇怪。说回来吧，如果你不能理解瑟璃儿为什么会那么想见她的制造者的话，试着想想雷亚利安和骑士的关系。为了保证雷亚利安不会背叛骑士，雷亚利安在基因层面就被设定为对自己选定的骑士抱有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近似于仰慕之情和爱情的混合，而这个对象对于瑟璃儿来说，是那位教授而并非你。”
阿隆再次苦笑起来，神色有些复杂，却没有发话。
“时间拉回到潜入之前，在得知那位教授送来结晶的时候，瑟璃儿精神上出现了非常大的动摇。结晶里肯定有着那位教授想传达给她的东西，但要这么做就必须执行潜入，这对她来说是根本不能接受的事情。让一个刚认识两天的男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窥探自己的秘密，这对于那个并不对你抱持思念之心的孩子来说有多难，我相信你仅仅靠想象也能知道。瑟璃儿最终决定接受潜入，但她心中对制造者的思念和自身抱持的羞耻、胆怯、担忧，两者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过，这种复杂的情愫传递到了精神世界的理那里，于是便有了现在的我。”
说到这里的我，内心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我是理制造出来的虚拟人格，我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代替瑟璃儿完成潜入所要做的事。这次的潜入目的有两个，一是解读那位教授寄来的结晶里的内容，二是通过理设定的考验，获得诗能力。一开始我并不想协力这两件事，我不能接受仅仅因为瑟璃儿不愿去承受这些事就将我推出来的事实，也不能接受擅自进入我内心的你，于是我阻断了精神和身体的联系，让自己仅凭着本能行动。”
阿隆细细地听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神情已变得认真而柔和。
“然而在接触到那颗结晶里的东西后，我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你还记得吧，我当时对你说结晶里的程序反转了获得诗魔法的过程，事实却是我说了谎。那颗结晶里的程序的确让我获得了诗能力，但那能力并非来源于诗系统服务器，而是来源于被结晶唤醒的辉之迹。并且，就像知道我会采取不合作态度一般，那颗结晶里预置的程序强行将我的精神和身体再度联结在了一起。这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那位教授早就猜到了会发生在瑟璃儿精神世界的这些事，哪怕用强也要让自己的目的得以达成一般。
本来到那时我就该怀疑那位教授的动机了，但他毕竟是瑟璃儿的制造者，没有哪个制造者会不珍视自己倾注心血制造出来的雷亚利安，当时的我是相信这一点的。然而我的怀疑还是被证实了。今天和我们战斗的那个人很明显是导士，受潜入定律约束的理肯定不会设置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打败的敌人来作为考验内容，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位教授通过结晶对考验内容作了修改。”
阿隆本来带着思索的神情，听到这里一直微皱的眉头突然舒展，说：“他想用这种方式逼你使出辉之迹的力量，从结果看也的确成功了。我能感觉到你对辉之迹的讳避，昨晚阻止我回拉提斯之堡应该也是出于这一点吧，所以说，辉之迹到底是什么？”
辉之迹是什么？我被这句话勾起了思绪。借助那颗结晶里的程序我得以窥视瑟璃儿全部的回忆，那些散落在回忆里的幻象也成了我的回忆，而我在理的怀抱中醒来，在瑟璃儿看不到的地方，更多的幻象则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我。
“辉之迹是历史，也是未来。”我回答说，“但我更愿意将其视为悲愿的集合。”
说完这句话，我双手撑住石板，探身，闭眼。唇间传来淡淡的触感，我吻上了阿隆的脸。迫近的距离让我感觉到了阿隆未及防下有些僵直的身体，这之后我下了石板，阿隆则还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
“瑟璃儿的确不是普通的雷亚利安，她是辉之迹的载体，辉之迹就藏在她的精神世界最深处。”我将双手背在身后望向阿隆说，“如果你明白瑟璃儿要承担的东西后仍愿意将她留在身边的话，刚才那就当做是我小小的谢礼吧。”
这之后我径自走向村落的方向。今晚阿隆会在村长家过夜，我则继续留在珍妮家。当瑟璃儿的身份说出口的时候，我的荧河祭也就结束了。
……
天刚微微亮的时候，阿隆来到了珍妮家，一同前来的还有汉斯。从两人间及之后与珍妮父母对话的内容来看，阿隆似乎已决定即刻动身离开。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珍妮父母表现出了些许意外，为此阿隆编了一个理由并表达了歉意和感谢，当然，只有我知道他的目的是返回诗语之门。
告别了珍妮的父母，我和阿隆在汉斯的陪同下往村口行进。路上我们零星地碰到了几个村民，其中就有我们第一次进村时和阿隆攀谈的那位老妇人，看到我们的时候她端着一篮薯干正要推门进屋，随着一番交谈，那篮薯干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我手里。从一路上的对话里我注意到阿隆应该和汉斯交代过什么，汉斯始终没有告知其它村民我们要离开的事，这么看来，阿隆大概是不想惊扰太多村民吧。
走出村口，渡过荧河，在来时的坡道尽头，阿隆终于也向汉斯道别了。老人用一种带着淡淡期待的眼神打量过阿隆和我之后，说：“我们一直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你们再来，我们都欢迎。”
即便走出一段距离，当我回头，仍能看到汉斯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的身影。翻过坡，再也看不到他之后，路途间终于只剩下我和阿隆两个人。这时走在前方的阿隆略微侧头，发话道：“话说，我离开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
我嚼着薯干，脑袋里快速地把从理那里得到的信息过了下，回答：“原理上会被冻结并封存在瑟璃儿的精神世界，不过，等你再次访问的时候，理会就两次访问的时间差和一些别的因素对精神世界内一切事物的发展进行演算，所以其实和再次造访没有区别。”
“然而再次潜入访问同一个精神世界的可能性似乎很低来着？”阿隆接着我的话念叨了一句。
我点点头：“十万分之一。如果用绝大部分骑士和雷亚利安一生潜入总数的平均值做参考，这是基本不可能再碰上的概率。”
“名为永别的再见吗……”这么说着的阿隆双手叉在脑后半扭过上身，朝着我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淡淡遗憾的笑意，“难得碰上一脸乖巧又如此主动的你，却没想到马上又要失去，真是开心不起来啊。”
我不知道我哪里跟“乖巧”扯上了钩，但姑且还是应对一下好了：“你还是想想回头怎么和瑟璃儿搞好关系吧。”
阿隆的表情立马变成像正品尝美食时突然被噎住了一样。
又是相当长一段路，走过两座浮空岛间那条散发着淡淡辉光的坡道，踏上嫩绿的草地，最后则在那片花田最初醒来的地方停下，我知道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在我的示意下，阿隆走到了花田中央的草丘处，站到了那颗树下。他看着我，然后开口道：“突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么……
“菲茵，”我回答说，“f-i-n，菲茵。”
阿隆点了点头，下一秒，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没有任何预兆和波澜，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再下一刻，周围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音，整个世界变得无比寂静。我转过身，远方的天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纯无一物的白色，并迅速朝我的方向蔓延过来，那是精神世界正在收束的迹象。仰起头，闭上双眼，我等待着收束降临到我身上的时刻。
呐，瑟璃儿，这个潜入的结果，不知道你是否满意呢？你是如此惹人怜爱，又如此孤独，就连借我之口也无法道出真相呢。可是，一个人只会不断失败，甚至连生存也会变得异常艰难，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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